作者1967年
陶洛诵,1947年出生,初中就读北京女12中(原贝满女中),高中就读师大女附中。“文革”中坐过几年牢,在河北白洋淀当过知青。现为澳洲知名华裔女作家,著有自传体小说《留在世界的尽头》《生之舞》等。定居悉尼。
原题
"一打三反",
我们折进拘留所
作者:陶洛诵
深夜醒来,翻看微信公号“新三届”过往的文章,突然看见7月15号自己文章下面置顶的金铁柳留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我回答了你,但我怕你不会看见。你的留言让我今夜再无法入眠。你说:“每次看你的文章都心潮澎湃,泪流满面。从(19)70年春西城一别至今已整整一个甲子过去了。后来知道你两年多的折磨,心疼。庆幸我们都还活着,活出了自己追求的灵魂价值。你用文字,我用色彩,此生尘世的精神又隔空相遇了。(19)94年春我和我先生去澳洲悉尼新南威尔士美术馆办画展一个月,可惜不知你在澳洲,错过了,遗憾!不知今生还能见面否?想念。”我来不及哭!我必须先向你道歉,二十多天过去了,你情深意长的留言我刚看见。更别提咱们俩人特殊的传奇关系了!现在是2020年,整整半个世纪前的1970年春天。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拘留所。我和我的男朋友赵京兴在“一打三反”运动中,作为反革命犯被关押在里面。我折进去的头一天是夜里,警察先把我关进2号女室。拘留所夜里是不关灯的。屋里有七八个女人头冲墙脚冲外一字排开躺在离地面半尺高的拼凑的木板通铺上。我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警察从没有玻璃的小窗口命令道:“许惠玲,让她跟你一个被窝儿!”一个女孩留短发,有张漂亮的面孔女孩欠起身,热情地对我说:“来。”警察看我在她旁边躺好,许惠玲给我盖好被子。又命令:“不许说话!” “嗳!”许惠玲顺从地答道。 我观察也得观察,不观察也得观察她那张近在我眼前的脸。太美了!乌黑的短发散落在黄色的脏枕头上,白里透红的皮肤,一对远黛眉,一双明亮含情的大眼睛,高高的鼻子,不大不小的樱唇。她笑着跟我交谈,眉飞色舞,她的热情奔放和乐观,一时让我不知身在何处。她稍有些害羞地抿嘴笑道:“我男朋友也在这儿,他叫平康。克什米尔和西藏混血。帅极了!高个子,大卷花头,五官像雕塑。他经常出来干活儿,你以后会看见他的。”她越说越兴奋。“他妹妹叫平妮,关在旁边的三室。”“我们这儿也有个师大女附中的。”她边说边冲一个角落轻喊:“闻佳,你的同学来了!”闻佳!原来她在这里。外面正在讨论她呢,如果在被官方公布讨论的名单里,一般都会被枪毙。她是我们学校初中学生,听说她在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发言中暴露思想,被定为反动学生,但有人说她患了精神病。闻佳坐起身来,长期的关押使她的脸色蜡黄,椭圆形的面庞,清瘦秀丽,梳着两条整齐的小辫子,听我说外面在讨论她,她沉静文雅无畏地说:“我不怕!”(最近,也是我师大女附中原高一的同学、文革史专家王友琴博士告诉我,师大女附中对把闻佳送进专政机构是有争议的,因为她当时有医生诊断是精神病的证明。但在一个极左的姓方的政治老师的坚持下,闻佳被送进西城分局关押。)
1970年北京四中的一次批斗会,中间挂牌者赵京兴,左边挂牌者是女附中学生闻佳,右边站立者刘平黎
“陶洛诵!出来!”牢房突然被打开,警察把我从徐惠玲热被窝儿里叫起来。原来他们也想起我和闻佳是同学,怕我们以前认识,赶快把我调离2室,关进3号牢房。3号牢房里女犯横七竖八地躺在几块拼凑的木板上,没有2号整齐,木板大通铺一直延伸到门口,我站在门口,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赵京兴纯净的声音:“你们为什么随便抓人!” “老实点!”警察吼道。接下去是手铐和脚镣哗啦哗啦的声音,我觉得心上被戳了几刀。 我趴在瞭望孔大叫:“赵京兴!赵京兴!”赵京兴趟着铁脚镣双手反铐着,朝我深情专注地看了一眼。警察一边推着赵京兴往前走,一边扭头冲我威胁:“你等着,铐你!”我琢磨怎样才能知道赵京兴关在哪间牢房?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你躺在这块板上,离天亮还早着呢。”我回头一看,是角落里一个戴黄边眼镜的女孩欠着身子和我说话。“我想上厕所……”她起身穿上一件半旧的深蓝色棉猴,走近瞭望孔,斯斯文文地喊道:“队长,求茅!”好扎耳朵的一个“求”字。 警察打开牢门,我随女孩向里院闪着红燈的深处走去,警察在远处盯着我们。到了厕所也就是到了院子的尽头。“怎么这么黑呀!”我大声说,没有赵京兴的回应。我和女孩回到牢房,看着这位圆圆的娃娃脸,沉稳聪慧的女孩。我天!这名字如雷灌耳,在这儿碰见她了!尽是名流!有关她的传说行走在北京的江湖上。我差点没背过气去 ,我在外面好好的,没想到有不认识的女孩在算计我要进班房!“我真没想到,有人在牢房里已经惦记我。”我看着这位瘦弱的梳着两条整齐的发辫的比我稍稍矮一点儿的女孩,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警察,以后再谈吧。”她主动终止了我们的谈话。警察扔进一条不算太脏的黄色公被,催我们:“快睡!快睡!”邢泓远回到自己的位置,我看见一块空地,无可奈何地躺下。有人碰我肩膀。扭头一看,惊艳得心怦怦直跳。一个绝色美人!我瞬间以为穿越到了《一千零一夜》的阿拉伯皇宫见到了公主。“嗯,你怎么知道我的?”她乌黑的大眼睛在卷翘的长睫毛下闪闪发光。“我和她合不来,我和我哥另外一个女朋友合得来。你是干部子弟吗?“她问。“追江青的汽车。我们好多人,骑着自行车拼命追,让我们追上了,我骂她娼妓!”“我爸爸被关起来了,我妈妈说我们再出事儿,她就不活了,她十四岁就跟我爸爸结婚了,她已经自杀了!”“你来了就不老实!”窗户孔上有对凶狠的眼睛:“起来学‘毛选’!”平妮捅捅我,我俩双双坐起来,平妮递给我一本《毛泽东选集》。我们俩打开书,我眼睛盯着书,心里想着赵京兴。就这样度过了在西城分局惊心动魄的第一夜,好戏还在后面。西城分局拘留所是国民党时期遗留下来的一所老旧的建筑。警察的瞭望室座落在正东,两边是关押犯人的牢房,除了2、3室关的是女囚,其他全是男囚犯。厕所在西南角。墙上拉着铁丝网,晚上亮着红灯。每天早上七点钟开始给犯人放茅,以室为单位。在厕所附近有个水管子。犯人不可以开水管子。事先让劳动号,即表现好的挑出来干些粗活儿的犯人,用一只大木盆和一只水桶盛上水,木盆里的水用来洗脸,桶里的水用来刷牙。我终于知道了赵京兴的下落,他关在七号死刑犯囚室里。与其他囚室不同的是,门里还有一道栅栏。女犯里有个可爱的十五岁的小孩,叫刘军,她哥哥也关在里面,我们俩每天放茅都大声谈话。小刘军个子不高,微黑细细的皮肤,两颊红红,一对滴溜溜的圆圆的黑眼睛。天真又故做老练。她告诉我,她爸爸是艺人,文革挨斗挨整,她就在开批斗会的现场跑上跑下,故意捣乱。
男室听见女室放茅,立刻会有一片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刘军可以辨出她哥哥的声音,我可以辨出赵京兴的声音,他的声音清脆短促,有警察说他的声音像小钢炮。
有一天,外面响起有节奏的脚镣哗啦哗啦的声音,清晨被叫出去批斗的犯人回来了。嘴唇上长着重重的汗毛十七八岁的胖小偷姚平回来了,她看了一眼肩上被扯破的口子,呸地吐了口唾沫,“你的那个赵京兴正摘镣子呢!”
血一下子涌到我的脸上,“他也被批斗了!”心向无底的深渊沉去,我轻飘飘地奔向窗口,赵京兴强健的身影从窗口闪过,戴着背铐,“赵京兴!赵京兴!”我不顾一切地呼唤他,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的心重重地摔在石头上碎了。管女室的是个五十多岁姓周的凶神恶煞般的队长。他提着一副金晃晃的手铐,气急败坏地摔门进来,一步步逼近我,“背过来!”咔嚓几声响,给我戴上背铐,受到和赵京兴同样的刑罚,我心里的痛楚减轻了许多。平妮在我进来没几天降级到学习班去了,许惠玲被判了五年徒刑。邢泓远因为遵守室规好,被任命为学习号。任务是负责监督女囚学“毛选”。我最早自己选择坐在窗口,被周队长调到邢泓远身边,这给我俩交谈提供极大方便。小刘军为我们放哨,警察的眼睛一出现,小刘军就咳嗽,警察一走,我们俩接着聊。邢泓远以不信共产主义在江湖上闻名。她父亲是北京焦化厂总工程师,母亲是大学家政系毕业的全职太太,外婆是虔诚的基督徒。她有个姐姐是大学生,她的姨在香港,舅舅在美国。家庭背景让她的视野开阔,思想独立自由。她比我小一岁,初中是师大女附中的,因为不信共产主义,全班同学都不理她。她考进师大一附中,和刘少奇的女儿刘平平一班。戎雪兰跟我说过,在班上,刘平平代表权,邢泓远代表钱。清理阶级队伍时,邢泓远被关在学校,红卫兵问她要什么?她说:“要一只烧鸡。”她说社会上传的是我的绯闻。遇罗文、毛子,现在又是赵京兴。我坦诚地告诉她,我是爱过遇罗文,但还有别人追他,我就弃他而去。毛子只是普通朋友。我找赵京兴是为了解答心中疑问,他爱上的我。我也想知道她的爱情故事,她在学习班里认识了章立凡,不知道他们俩有没有被丘比特的箭射中?她始终守口如瓶,不露一点风声。我比她还早认识的章立凡。我的好友二冬后来在我家见过章立凡,说他玉树临风。从她那儿,我听到两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叫徐浩渊,她说受徐影响很大:“活着就应该推动历史前进。”一个是诗人郭路生,她为我介绍和背诵郭的诗歌。
过去已是过去
未来却还未来
含苞待放的蓓蕾啊
你在把何人等待
羞涩的娇春已从你身边悄悄地溜过
炎热的盛夏将把一切秘密揭开
“这里面最好的两句是他喊出了过去已是过去,未来却还未来。”邢泓远评论道:“你听过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吗?” “没有。” “我背最后一段给你听。”周队长一直在窥测我和邢泓远,在没给我戴铐子前,他叫我:“陶洛诵!起来,坐到陈庭月旁边去。”陈庭月五十多岁,皮肤很白,有个红色的酒糟鼻子。梳着个老式的发髻。只知道她是个刑事犯。我一直没和她说话。她看周队长给我戴上背铐,就把身子挪了挪,给我腾出更大的地方。我心想:“这个女人倒也善良。”陈庭月悄悄地对我说:“我也有个女儿,长得像你一样的甜。”(我这样还甜?)“我们说雷锋呢!”好个陈庭月,随机应变得真快,我对她顿时刮目相看。周队长对我还算照顾,没给我戴死铐,死铐中间没有链子。活铐中间有链子,铐子有齿,可大可小。只有放茅时值班队长会给摘下,完事后再戴上。一天夜里,我肩膀疼痛难忍,我试着把铐子往下退,右手居然抽出来了!我高兴地把自由的手举起来给陈庭月看,她吓了一跳,赶紧用被子把我从脖子以下盖好,向瞭望口看了看。低声说:“千万别让人知道。”“我爸爸是东北的一个军阀,一生作孽很多,妈妈是浙江一个大学生,被老头子看中,生下我之后回了浙江,以后音讯全无。我从小娇生惯养,人称二小姐,想干嘛就干嘛,说不吃饭一掀桌子满翻个儿。”“我上中学就当家。同学中有刘氏兄弟二人,平时我们处得不错。家里开照相馆,因为要破产,我借给他们五百块现大洋。父亲知道后派五姨太问我,小姐看上了刘家兄弟哪个,好去提亲。这男女之间就不能有个友谊,有个互相帮助?趁着夜深人静,我往梁上拴了根绸带,系了个结,脑袋往里一伸,踹了凳子......”听到这里,我对她说死就死,视死如归的精神十分钦佩。并向她询问:“死难受不?“陈庭月说:“不难受,一会儿就过去了。被仆人发现,救下,父亲再不提这事。”陈庭月嫁给比她大十岁的鸳鸯蝴蝶派作家金聚水,生了一儿一女。离婚后,与一个比她小二十岁的男子再婚。1970年3月5日,是近代中国最黑暗的一天,它以极刑的方式在众目睽睽下处死了中国的苏格拉底——遇罗克。周队长打开牢门,扔进来一张白纸黑字处决犯人的布告,“好好学习,”他用下巴一指戴着背铐的我,“特别是你,遇罗克都给毙了,这就是顽抗的下场!”浓眉大眼黑红脸膛的韩队长看我一副无惧的样子,说:“陶洛诵,你是不是以为在这儿经风雨,见世面呢!” 一天,一个高个子面貌和善的中年队长值班,放茅时,陈庭月对我说:“他是小李队长,经常给犯人摘铐子,我去求他一下。”她走到小李队长面前,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小李队长毫无表情地招呼我:“过来。”他给我打开了铐子。漱洗完毕,我照例主动走到队长面前,伸出双手,希望他能给我改戴前铐。轮到周队长值班,看见我的铐子被取下了,愤愤地“哼“一声:“哪能让你这么舒服,便宜了你!”邢泓远找个机会对我说:“他们希望你犯错误,你应当明白这点。”我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邢泓远告诫我:“小心总好一点。” 我不再趴窗口了,但我和赵京兴的联络更紧密了!赵京兴经常被批斗,来回经过我室窗口都咳嗽一声,我立即咳嗽予与回报。这是我至高无上的幸福。 在这儿,关着我的理想,关着我的希望,关着我的爱,关着我的生命,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何不安?外面又能好到哪儿去? 你十七八岁吧,个子比我高一点,皮肤微黄,剑眉,丹凤眼。头发黑亮,梳着两根粗粗的到肩膀的短小辫子,手里拿着漱洗用具。穿着一身蓝制服,脚蹬一双崭新的当时很流行的白边懒汉鞋。陈庭月上下打量你一番,对我说:“别理她,准是个小玩闹。”后来,她还为自己错误的判断向你道歉。 我们俩第一次说话,是在厕所里,只剩下你我,中间隔着一个坑位,你问我是什么犯?“政治犯。”我语气透着些许自豪,“你呢?” “我也是政治犯。”你也很骄傲地回答,咱们俩不由会心一笑。我对陈庭月说:“您看走眼了!金铁柳是政治犯。”陈庭月有些不相信:“是吗?”一天下午,你被叫出去半个小时,回来时两眼红肿,大家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我被允许和爸爸妈妈见了一面。他们听说我出了事儿,从甘肃干校赶回来的,一下火车就到这里。” “哟,你父母是大干部吧!我在这儿都快两年了,还没听说允许见家里人的。”一个披头散发苦大仇深的地主婆嘻笑着说,她因为经常去军事博物馆前演讲,说那块地是她家的被抓进来的。 你没理她,坐到我身边,低声说:“没想我在这里面也享受着特权。” “我们反江青、林彪、叶群,但不反主席。我们乘火车在全国搞串联。”和你断断续续的聊天,知道你出身高干,父母都是延安干部,参加革命前是学生。你妈妈在北平搞地下工作,骑自行车前面挂两只小猫的铃铛。到延安后,被分配给一个地位很高的老干部,你妈妈不干。王震说:“要不要把三五九旅的战士集合起来让你挑啊!”你妈妈坚持自己挑选,嫁给了你爸爸。用你的话说:“我爸爸娶上我妈,为此还算犯了个小小的组织错误。” 你是景山中学的学生,文革开始你只有十四岁,老红卫兵拿着沾水的皮带递给你,让你抽人,说是培养你的阶级感情。父母被揪斗时,你为了保护母亲不受造反派的毒打,也一道被揪,在台上陪斗。父亲被定为“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母亲被定为”特务“,开除出党。 你和男朋友一起被抓,我后来知道,他和赵京兴关在一个牢房里。我们谈论爱情,我告诉你,爱情于我,是信仰,高于一切。我们一致认为爱情的力量是最大的。 我问你的人生目的,你稍微沉思了一下说:“把个人的才能发挥出来!”你多才多艺,自幼从名师学弹吉他,爱好古诗词,爱好外语,更爱绘画。写交代材料时,偷偷留下一些纸画些小人和风景。你对邢泓远很感兴趣,说她坐在那儿沉思,像座雕塑,我告诉你,她在用脑子写诗呢。 “真恶心。”你提审回来对正在学毛选的我说:“我们学校来了个女的,抄我的材料,看我那提审员的眼光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崇拜。我那提审员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对我说话。“我说:“看样子,你的案子要结了,真快,还不到两个月。” “我爸爸上次来,成心把我的问题说成是生活问题,说每月给你那么多钱,你还不够花,一千多块钱交给你,就剩两毛五了!”周队长在一旁帮腔:“你一个人一个月花一百五十块钱还瞎折腾什么?”我心想:“你懂什么?我们活着可不是为了钱!” 没几天,开了从宽会,你当场被释放了。王大会提审员(他是判闻佳的)对我们说:“金铁柳题反诗,做模拟像,态度好,从宽了,你们要向她学习!”你男朋友不久被判了十五年,你告诉我,无论你是怎样做,他们都饶不了他。他爸爸是王明线上的人。
1972年,左起陶洛诵、杨鸥、刘小红、钱平。那时陶洛诵刚从拘留所放出来,她们到陶家探望
陶洛诵与女儿近影
陶洛诵专页
陶洛诵:我认识的遇罗锦
北师大女附中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